【导读】儿童发展科学家正在研究疫情是否塑造了儿童的早期大脑发育和行为。尽管疫情对“疫世代”（即新冠疫情爆发后的环境下出生、成长的孩子）的大脑产生不利影响，但这样的伤害并非不可逆转。给予孩子更多的陪伴和关爱，能够帮助他们回到正常的成长轨道。
哥伦比亚，卡利：一位穿着防护服的家教在给居家隔离的女孩上课。
和许多同僚一样，儿科医生Dani Dumitriu在接收了感染新冠病毒的患者后开启了高度紧张的战斗模式。唯一能给她慰藉的是，在她医院出生的新生儿们虽然暴露在病毒之下，但看起来似乎都没有受到影响。基于寨卡病毒和其他一些病毒会导致新生儿出现天生缺陷的经验，医生们开始研究新冠病毒是否也会对新生儿有类似的影响。
相比于之前的病毒，新冠病毒带来的影响更为微妙和隐蔽。纽约长老会医院摩根斯坦利儿童医院的Dumitriu医生及其团队已经搜集了为期超过两年的新生儿发育数据，从2017年底开始，他们便持续分析六个月大的婴儿的沟通和运动技能。Dumitriu认为，对比疫情爆发前后出生的婴儿可能会得到很有意思的研究成果。她委托同事Morgan Firestein（纽约市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后研究员）评估两组婴儿是否在神经发育层面有所不同。
几天之后，Firestein惊慌失措地打电话给Dumitriu。“她很不安地说，‘我们陷入了危机中，我不知道怎么做了，因为我们发现了疫情给新生儿发育带来的一个重大影响，且这个影响大得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 Dumitriu回忆说。她几乎整晚都在钻研那些数据。出生于疫情期间的新生儿在粗大运动（大肌肉运动，如坐、翻身、爬、站、走、跳）、精细运动（小肌肉运动，如手指的灵活性）和沟通技巧的测试平均分都低于在疫情爆发前出生的婴儿（两组数据都是通过父母填写专业量表得到的）。这样的差异似乎不能归因于孩子们的亲生父母是否感染了病毒，而与新冠疫情这一社会大环境本身有关。
尽管从总体来看，感染了新冠病毒的孩子基本都能正常生活，初步研究表明，妊娠女性承受疫情相关的压力可能会对胎儿的脑发育产生不利影响。除此之外，因疫情而疲惫的父母和护工可能会改变他们和孩子互动的方式，或者降低与孩子互动的频率，这会影响孩子的身心健康。
虽然封控对控制新冠病毒的传播至关重要，但长时间的封控也使一些家庭成员彼此分离，并剥夺他们一起娱乐和面对面交流的机会。疫情带来的精神重压也使很多护工和保姆难以给予孩子需要的专属陪伴。
美国儿童健康与人类发展研究所儿童发展和行为分部部长James Griffin指出：“每位研究人员都想搞清楚疫情到底是如何影响儿童发育、亲子关系和同伴关系的。”
世界各地研究这个课题的团队都陆续发表了他们的成果，且新的研究还在持续。研究人员仍然难以得出确切的结论，这主要是因为儿童发育研究实验室在疫情期间大多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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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两年间出生的婴儿中，一部分存在发育迟缓的症状，但与此同时，对于其他的婴儿而言，因为疫情封控使他们的监护人能长时间待在家里陪伴他们，且他们也拥有更多和兄弟姐妹在家互动玩耍的机会，所以这些婴儿发育得更加健全。和之前其他疫情肆虐的时期一样，最大的受害者永远都是社会和经济地位较低的平民百姓。早期的数据表明，使用口罩并不会给孩子的情绪发展带来负面影响，但妊娠期的压力可能会改变脑神经网络的连接。关于这些问题的结论还在不断更新，许多研究成果也尚未经过同行评议。
一些研究推测发育迟缓的儿童在摆脱疫情持续影响的条件下可以追赶上正常孩子的发育程度。纽约大学格罗斯曼医学院的儿童和青少年心理学家Moriah Thomason称，她并不认为研究人员会得出一代人被疫情毁掉的结论。
语言和运动能力的显著下降
尽管疫情改变了科学家们推进研究的方式——来到实验室参与线下工作的人减少、清洁实验室的频率提高——科学家们仍招募了很多婴儿到实验室，以监测他们的运动、视觉和语言技能，这是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对儿童早期发育及其对未来健康影响的七年期研究的一部分。
脑部扫描呈现了婴儿们的大脑中杏仁核和其他脑区的连接模式。妊娠期间和疫情相关的压力弱化了一些婴儿在这些脑区的连接。
然而，随着研究推进，Deoni开始听到很多来自同事的充满忧虑的评价：“我的同事们都向我反映，这些孩子需要比我们预计更长的时间才能完成测试。”
他感到非常困惑，于是他让他的研究员去比较每年新生儿神经发育分数的平均值和方差，并把数据绘制成图，当图表完整呈现出来的那一刻，他们惊讶地发现疫情期间新生儿的分数比之前的年份低很多。“在去年年末到今年年初这一时间段的测试分数发生了断崖式的下跌。”他在2021年年末说。他们比较数据发现，疫情时出生的婴儿在IQ测试的得分比疫情之前出生的要低近两个标准差的值，这样的下跌在低收入家庭的孩子中尤为明显，而男孩比女孩受到的影响更大，且在所有能力中，受影响最大的是粗大运动能力。
起初，Deoni推测是选择误差在起作用：那些家庭之所以在疫情期间能排除万难来参加测试，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孩子有罹患发育问题的危险，或者是已经有相关的迹象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确定选择误差不能解释实验结论，因为疫情前后到访的孩子的家庭背景（主要是社会经济地位）没有什么差别。
实验结果展现出来的疫情对新生儿发育的影响是显著的，但有些研究人员认为这并不意味着该问题会长期存在。“婴儿期的智商值并不能预测什么，”荷兰蒂尔堡大学的发育神经心理学家Marion van den Heuvel这样说道，“很难说他们现在的智商对他们的未来意味着什么。”她援引了另一项研究的结论，该研究显示，在同样出生在孤儿院的罗马尼亚女孩中，相比于一直在孤儿院长大的同伴，在两岁半之前被家庭收养的女孩在四岁半时更少遭受精神疾病的困扰。这项研究的背景不同于疫情，但它能表明，孩子能够在环境限制解除的时候克服不利影响，重新回到成长的正轨。
然而令人忧虑的是，Deoni发现，随着疫情持续，孩子们受到的不利影响会逐渐累积。“这个结论的意义非常重大，且举世震惊，”Deoni这样评价他那篇正在受美国医学会儿科期刊（JAMA Pediatrics）审核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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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期刊的预印本发表之后，Deoni的结论引发了媒体的普遍忧虑，同时也在遭到了同行的强烈反对。“研究者们质疑这个结果没有经过严格的同行审查，”Griffin总结说。
然而，假设Deoni的结论是正确的，为什么在新冠疫情期间出生的婴儿会遭受如此显著的认知和运动能力的损伤？Deoni猜测，问题根源于人际交往的匮乏。在随后进行的还未发表的研究中，他和他的团队记录了在家里的亲子互动，并发现在过去两年间，父母在家里对孩子说的话要比疫情前少，反之亦然。同时，他怀疑，因为无法频繁和同伴外出玩耍或者去运动，婴儿和幼童的粗大运动能力降低。“不幸的是，像行走、跳跃这样的技能是所有其他运动技能的基础，”他说。
其他研究支撑了Deoni“缺乏同伴互动使一些孩子的发育程度落后于同龄人”的结论。在年初发表的一项研究中，英国的研究人员调查了孩子年龄在八个月到三岁的189对父母，询问他们的孩子在疫情期间有没有接受日间托儿服务或者去幼儿园，并且评估孩子的语言和执行功能技能（指对外部刺激的合理反映、情绪管理、计划执行、任务完成、时间管理、工作记忆、注意力等方面的基本能力）。研究人员发现，在疫情期间接受了群体照护的孩子相关的能力更强，并且在低收入家庭的孩子中这一区别更加显著。
研究人员对超过600个年龄在三个月到三岁的孩子进行测试，其中包括39个在疫情期间出生的孩子。图表展现了2011年到2021年实验对象在早期学习能力发育（包括语言、问题解决、运动技巧）的得分，可以看出在新冠疫情肆虐的2020、2021年出生的孩子得分明显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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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疫情冲击最大的似乎是有色人种和低收入家庭的孩子。这和大规模网课教育产生的影响类似，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对学龄儿童开展线上教育会进一步扩大在富有和贫困、白人和有色人种家庭的孩子之间本就巨大的学习和发展鸿沟。在荷兰，研究人员发现，该国孩子在2020年全国学业评估中的表现与前三年相距甚远，而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家庭的孩子经历的落差高达60%。
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包括埃塞俄比亚、肯尼亚、利比里亚、坦桑尼亚和乌干达在内的部分地区，研究表明一些孩子在疫情中几乎有一年的时间都没有进行常规的校内学习。麦肯锡咨询公司的一份报告显示，在美国经历第一轮疫情封控之后，有色人种学生在秋季学期回到学校时，往往落后三到五个月的学习进度，而相比之下，白人学生只有一到三个月的进度差。
戴口罩的影响
在疫情期间，正常在学校上学或者参加其他团体活动的孩子，通常都与佩戴着口罩的同伴交流。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口罩遮住的脸是沟通过程中表情达意的重要部分，交流的对象都被口罩遮住了脸，这是否会影响孩子的情感和语言发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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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萨诸塞大学波士顿分校的心理学家Edward Tronick这段时间被大量邮件“轰炸”，邮件内容都是父母和儿科医生在表达佩戴口罩对孩子发育潜在影响的担忧。Tronick凭借他在1975年的“面无表情”实验（‘Still Face’ experiment）声名远扬，这个实验表明，如果亲生父母突然对正在与他们互动的孩子板起脸，孩子起初会尝试吸引他们的注意，但如果一直没有得到如表情变化的其他反应，孩子就会逐渐放弃尝试，并变得沮丧和拘谨。
Tronick决定探究口罩是否有类似影响。他和同事Nancy Snidman一起进行了实验（实验结果还未通过同行审查），该实验要求参与的父母用智能手机记录他们的婴儿在自己佩戴口罩前、戴口罩期间和摘下口罩后的反应。尽管婴儿们能注意到父母佩戴上口罩的动作，对此他们的反应是瞬间的面部表情变化、把目光挪开或用手指向口罩，但他们和父母的互动和父母佩戴口罩前无异。Tronick指出，口罩只是阻挡了面部表情这一个交流渠道，父母仍然能传达出“我在和你互动，我仍然在这里陪着你，我还是和你连接着”的信号。
口罩也并没有过多干扰感情或者语言的传递。五月发表的一项研究表明，即使成年人戴着不透明口罩说话，两岁的孩子仍然能理解话语的含义。本研究第一作者，来自新加坡国立大学的Leher Singh说孩子“比我们想象的更擅长于弥补信息缺陷”。美国的研究者发现，尽管口罩像太阳镜一样会让学龄儿童更难感知到成年人的情绪，但孩子们仍然能在大多数情况下做出正确的推论。许多迹象表明孩子能拆解声音、肢体语言、文本、语境等各种元素来推测人的情绪。
妊娠期压力的影响
其他的研究人员热衷于探求疫情是否会影响未出生的孩子。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发育神经影像学实验室的心理学家Catherine Lebel和她的同事调查了超过8000位在疫情期间怀孕的女性。有将近一半的受访者感到焦虑，而有抑郁症状的人达到三分之一，这两个比例远远高于疫情爆发前的年份。这些压力会如何影响她们腹中婴儿的发育？
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研究人员用核磁共振成像仪扫描了75个出生三个月的婴儿的脑部。在十月的预发刊物上，他们指出，有更明显的产前焦虑和抑郁情绪的母亲生下的孩子的脑部和其他孩子的相比，参与情绪处理的杏仁核和负责执行功能技能的前额叶皮层之间的结构性连接发生了变化。
在前期的一个小型研究中，Lebel和她的团队已经发现和此次研究类似的结论，并且还发现在幼儿园时期男孩们的大脑变化会引发具有攻击性和多动性的行为。其他团队发现这些脑区连接的变化会增加成年之后产生抑郁和焦虑症状的风险。
其他研究也得出类似结论。意大利科学住院和护理研究所蒙迪诺基金会的心理学家Livio Provenzi和他的同事观察到，在三个月大的婴儿之中，母亲在怀孕期间更焦虑的孩子，控制自己情绪和注意力的能力比其他孩子较差，譬如他们会更难在外部要求下保持专注，或者在经历情绪波动后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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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omason正在推进母亲经受的压力对孩子大脑和行为影响的评估。她注意到，尽管在疫情期间产前压力对新生儿可能有负面作用，但这些影响并不会贯穿孩子一生。“孩子们的适应能力和可塑性很强，我们认为，他们的情况会逐渐改善，即使不利影响很多，孩子们也总能克服。”
的确，针对过去灾难的研究表明，尽管妊娠期压力对宝宝有害，但这一影响并不会持续。2011年澳大利亚昆士兰州的洪水显然给人们造成了极大的恐慌和心理压力，出生于这一时期的宝宝六个月大时在问题解决和社交技巧的表现比其他宝宝略差，但三十个月大时这个因素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家长对出生后的孩子的爱与回应则更加关键。
重点和对策
对疫情期间出生的孩子进行的研究得出的结论并不一致，科学家认为定纷止争还为时尚早。医学心理学家Catherine Monk认为这些研究总是受到误差影响，例如Deoni的口罩实验可能会受到口罩佩戴方式的影响，虽然影响轻微但足以扭曲实验结论。
Thomason在美国医学会儿科期刊撰写的评论指出，想要发表吸睛成果的动机一定程度上推动了这些早期研究的开展。“科学家们急不可耐地寻找可以证实有害影响的线索，这往往是因为他们想要博得媒体的关注，或者想在重量级的期刊发表论文。”
研究人员和基金项目正在组织大规模的科研和协作项目去寻找更确切的结论。美国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通过其健康大脑和儿童发展项目资助了一系列研究。这些研究的主题是疫情期间孕妇的压力和药物使用如何影响孩子发育。此外，学术联盟和会议都在组织研究者共享研究数据。在2020年3月，Thomason成立了国际疫世代研究者联盟，该联盟由来自14个国家的研究疫情期间亲子关系的科学家们组成，并在2021年11月组织了研究峰会。
尽管孩子们的大脑的确受到疫情影响，我们仍然没有错过帮助他们回到正轨的时机。Dumitriu提出：“我们完全可以在事态失控之前制止这一切，毕竟都只是六个月大的孩子，他们的大脑还有很强的可塑性。”
父母可以提前介入，多和自己的小孩玩耍、聊天，并且让他们有更多机会在安全的环境里娱乐。支持家庭和孩子发展的政策也能起作用。Lebel的研究表明，在女性怀孕期间，社会支持（例如伴侣或密友的陪伴）能有效减少孕期压力。Monk认为我们能够多为妊娠女性做一些事情。研究人员同样建议家庭之外的社会支持力量要在孩子出生之后及时介入。Provenzi的研究发现，诞下婴儿后，护士或儿科医生上门走访的母亲承受的压力和焦虑要比其他刚生产的母亲少很多。
总而言之，研究人员普遍的观点是，疫世代并无大碍，但他们会比疫情之前出生的孩子面临更多挑战。如果我们想帮助这些在起跑线上落后的小朋友，最理想的做法是马上干预。“孩子们的适应能力很强，”Deoni说，“但同时我们要重视孩子出生后的第一个1000天，这段时间对于孩子未来的发展起到关键的奠基作用。”第一批在疫情之后，即2020年3月出生的孩子，现在就处于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上，他们普遍已出生650天。孩子是“环境的产物”，“给他们更多的激励、陪伴和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